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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禽兽”教师就是程小刚，这个外号可不是我们给他起的，而是他经常自己这么称呼自己，所以我们才慢慢也这样叫他了。至于他为什么最钟爱这个名称，谁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是初二那年的夏天，我们最爱的语文贾老师站在讲台上激情慷慨地朗诵《沁园春・雪》，披着旧风衣的他惬意地靠在后墙角的椅子上打盹儿，暗色的眼镜挂在鼻梁上滑上滑下。我当时心里对他满是不屑，还有点愤怒，因为他根本不懂得欣赏一个出色的老教师的课；可是不满之余，心里那些许好奇还是不可否认的，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如此落拓不羁的年轻男老师。
没几天，学校通知我们说贾老师要去为临考的初三代课，语文课就由那个在课上睡觉的男老师负责。那天天色很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几个自封“文学青年”的愤青憋不住这一腔怨气，到校长办公室大闹一场，嚷嚷着不同意换老师，原因是这个年轻老师看上去没什么文化。可校长抛出的一份简历却让我们顿时哑口无言，原来这个叫程小刚的人上过四中，发过文章，编过杂志，做过编导，甚至还曾在教研中心为一大群年过花甲的老教师讲学，而他的年龄还不过26岁。没有办法，我们只能乖乖地坐回教室。
开始上他的课，我们联合好了一起用沉默来打击他，不过他似乎丝毫不在乎，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我行我素地讲着枯燥的新闻。快下课时，他漫不经心地留了当天的随笔题目，叫做《我对新老师有看法》。这个题目实在合时宜，我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千字的文章，都在诉说贾老师是如何好，我如何想念她。心想，他要是能跟我急就好了，我就有理由不上他的课了。
没几天，随笔发下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纷纷嚷嚷着说：“老师怎么给我写作文了？”程小刚在同学们文字后头留的红墨迹，与其说是评语不如说是散文。那是第一次，我发现这个留着平头的老师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是他的文笔还是很有魅力的。其中几句话我到现在也忘不掉，他写道：“贾老师给予你们更多的是爱，而我却想让你们变得坚强。人生变幻无常，有一天当你失去了一一切，你会幸运地发现自己还拥有坚强。记住，我的学生可以恨我，但他必须是个强者。”
从那天起，我开始听他的课了，但是我心里还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放弃对他的抵触情绪。就像余华写的“人与他的命运相拥着对抗”，我和程小刚也是这样。
那时候，所有语文老师都重视学生的写作能力，他也不例外。可就在其他班的所有同学都在写作课上练习写记叙文时，他却让我们天马行空地写童话，他说他的要求就一个：“疯想，越疯越妙。”只见所有同学都放开了在自己的白纸上乱涂乱写，什么近视眼的天空之神啊，越吃越饿的印象派画家啊，总之是琳琅满目，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奇葩怒放，可用稍正常点的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乱七八糟了。后来，他给我们读了他写的童话，那是一个打捞美梦的渔夫的故事，唯美得有些哀伤，有些孤独，有些无助，但是正如他所说“诗意总在疼痛之余”。看着他斜靠在讲台上，用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道出那些藏匿在他。心中的疼痛与诗意，完全不像一个老师，像什么呢，像什么呢……只记得，那天我很恍惚，同学们也是如此，好像做了一场纯净唯美的梦，却又被那个坐着月芽儿的渔夫捞走了……
随着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的语文教学也越来越大胆。只要遇上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就下楼到校园里的花园里上课。我们的校园很美，小桥流水，落英缤纷，草地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柔媚的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到小山坡上，真好像童话一般。程小刚总是坐在独木桥头的一棵大树下，卧靠着树干为我们读海子的诗，读王小波的文。我们围在他身旁，一边听他那低沉的声音，一边嗅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感受着生命的恩赐。那个红头发的瘦哥哥和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就是在那一个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拨开了我青涩懵懂的思绪，为我的世界着上了一层震撼的感人的色彩。不是所有人都会听他读这些“无用”的文字，于是有些同学就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打球，他也并不介意，只是淡淡地说：“教育本来就是一种自我淘汰，这是一辈子的事。”说完，就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好像春天里复活的那第十一个海子。那时我虽然无法明白他的苦心，但也觉得心情格外舒畅，于是叼着一根新鲜的柳枝，躺倒在小湖岸边，任由少年人那不识愁的思绪在蓝天飘荡，飘到很远很远，飘到又一个梦乡那么远
我好像有点接受他了，甚至还有点欣赏这个特立独行的老师。于是，在一次作文考试上，我倾尽所学奉上了一篇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作文。题目我到现在还记得，叫做《抓住春天的小尾巴》。成绩很快出来了，不出所料，我得了38分，我想着这肯定是全班最高分了。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听到同桌的一声慨叹――“唉，我怎么才得53分啊，我还以为这回肯定上一类呢。”原来这次的满分是60分!我的文章向来是范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虽然是在晚自习，我还是发疯一般地把这篇文章撕个粉碎，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背面有一篇密密麻麻的评语，可是我已经无心再看了，只把这堆纸屑扔进了垃圾桶。想想还是气不过，于是我在同学们惊奇的眼光下歇斯底里地冲向语文办公室，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奔到办公室门口一眼就找到了他，那时他背对着我，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在键盘上打字，荧光屏把他的头发照得惨白，烟灰掉在腿上也浑然不觉。我突然觉得他有点颓丧，疲倦之余，还透着些失意。那时的他不再有课堂上的如沐春风，反而显得有些脆弱，有些孤独。不知为什么，我失掉了冲进去的勇气，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了。
面貌不同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请求校长换老师的电话一天天地多了起来，有不满的学生，但更多的是不满的家长。他们不理解一个语文老师老让他们的孩子写些稀奇古怪的作文，他们更无法忍受一个语文老师居然在上课时间带孩子们到花园里去读闲书。可是，程小刚却依然故我。纵然，我们看到他在花园里的脸色已经带着几分苍白，可是他顶住了来自校方和家长的双重压力，为我们保住了香气怡人的小花园和那蓝天下的小山坡，也为我坚持了那一个又一个不堪入目的分数。
很快，属于他的四个月结束了。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我路过语文办公室，看到他在默默地收拾东西。真的要结束了吗？
语文考场里，同学们都在奋笔疾书，一个个汗如雨下。题答到一半，程小刚突然进来了，看着他以最后一次监考的身份来回巡视，我心里有点黯然，不知不觉中，他踱到我身后，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教室。
考试结束了，看着同学们快乐地高呼胜利，我却只是感到很疲倦，淡淡地一笑就开始收拾东西。突然，我发现我的位子里多出一张纸片，拿出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程小刚塞进来的。我第一次发现，他也可以不用红笔写字。那张纸上的字迹很潇洒，但是那字迹书写的内容却让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写道：“步遥，你有你这个年龄难得的才华，但我从来没当众读过你一篇文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真正的文字来源于不虚华，不媚俗的人，文字之路十分艰辛，需要多练笔多读书多看生活之美。海子名海却一辈子没见过大海，他就像那个与船同沉的钢琴师，是个与梦同醉的诗人。在这个世上需要以梦为马，需要孤芳自赏，更需要一种耐得住寂寞的勇气。”最后他好像还不放心似的加了一句，“但是，千万不要陷入梦想而忘记了现实。”哼，这个“禽兽”教师，他怎么知道，那最后一句嘱托正是他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那时的我已经泪流满面。
发成绩的时候，我的作文拿回了全年级第一。同桌悄悄告诉我，这是程老师最后一次判卷子。
背负骂名离开我们学校之后，他就杳无音信了。几年后，有人说他又做回了编辑，有人说他到西藏追梦去了，更有人说他成了天上的渔夫……